作者毕飞宇，年1月出生于江苏兴化，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，中国当代作家，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、南京大学特聘教授。年2月，凭借短篇小说《哺乳期的女人》荣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优秀短篇小说奖。年8月，凭借长篇小说《推拿》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。
年的筱燕秋正处于十九岁的大好年华，是剧团上下一致看好的新秀。她天生就是一个古典型的怨妇，她的运眼、行腔、吐字、归音和甩动的水袖，都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。因此剧团的前辈们一致认为，筱燕秋天生就是吃青衣这碗饭的，她骨子里透出的气质能让人觉得，这世界上除了青山隐隐，就是此恨悠悠。
在《奔月》的选角阶段，筱燕秋的第一声倒板就赢来了剧团所有人的肃静。老团长远远地打量着筱燕秋，心想：这孩子，黄连投进了苦胆胎，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。
就这样，筱燕秋成了A档嫦娥（A档指主演）。然而，B档嫦娥（B档指替补、备选）不是别人，正是当红青衣李雪芬。
后来，在《奔月》的公演阶段，筱燕秋一直霸着毡毯，从来没让李雪芬上过台。为此，李雪芬心中是有怨言的。直到剧团到坦克师慰问演出的这天，李雪芬极力要求登台。她的理由很充分，她曾在《杜鹃山》中扮演过女英雄柯湘。那时她经常下部队慰问演出，不仅红极一时，还在部队积累了坚实的观众基础，这回如果她不上台，“战士们不答应”。
五次谢幕之后，李雪芬洋溢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飞扬神采。她来到后台，迎面遇上了筱燕秋，她说：“燕秋，你看看这句唱腔，我们这样处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，哎，这样。”紧接着，李雪芬的手指已经翘成了兰花状，眉毛一挑，便兀自地唱了起来。
学戏曲的人们都知道，同行是冤家，即使是师傅传艺，“宁教一声腔，不教一个字，宁教一个字，不教一口气”。
筱燕秋本就不是个谦虚的后生，李雪芬此举不仅被筱燕秋奚落了一番，在两人的争吵过程中，筱燕秋更是顺手拿起一杯开水，想都没想地泼在了李雪芬的脸上。
筱燕秋的大好前程戛然而止。上级领导决定让她离开舞台，到戏校任教去。可是此时，医院里出不来，嫦娥的角色再没有合适的人选了，被筱燕秋唱红的《奔月》就这样凉了下来，再一次被剧团雪藏。
二十年后，筱燕秋的戏迷烟厂老板决定出资为筱燕秋撑场搭台，但，二十年的岁月在筱燕秋的身上留下了痕迹，她看着镜子中臃肿的自己。筱燕秋坚信，只要减掉十公斤，她的生活就会回到二十年前，二十年前的曙光就会把她的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。她开始拼命减肥，疯狂节食、吃药。
春来十一岁走进戏校学习花旦，她的唱腔简直就是另一个筱燕秋。春来的出现让筱燕秋眼前一亮，她相信自己的嫦娥，能在春来这里得到传承。
春来被定为B档嫦娥这年，刚过了十七岁。十七岁的春来，该有的身段都有，该没的也都没有。春来的腰肢里流宕着一股天成的婀娜，她的一双眼睛里，有种独特而美妙的神采。她看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看，而是顾盼，有股美目盼兮、依依不舍的意味。
经过剧团领导的两次会议讨论，他们最终决定在《奔月》正式演出时，嫦娥的戏份让筱燕秋和春来一人一半。
演出开始了，筱燕秋忘记了自己，甚至忘记了嫦娥，她把满腔的块垒，抽成了一根绵延又细长的丝挥洒起来。这是喜悦、哭泣的两个小时，是五味俱全、缤纷飞扬的两个小时，是酣畅、凄艳的两个小时。
筱燕秋一口气演了四场，她不让春来上台。这不是A档B档的事，她是嫦娥，她才是嫦娥
第五场公演的这天，天空又阴霾起来，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雪。
筱燕秋冲进化妆间的时候，春来已经上好了妆。她们对视了一眼，春来没有说话。筱燕秋上课的时候指点过她：化上妆后，这个世界其实就没有了，你不再是你，他也不再是他，你谁都不认识，谁的话也不要听。
目送着比天仙还美的春来走向了上场门。筱燕秋沉默了，她心里明白，她的嫦娥，这一回，是真的死了。
筱燕秋回到了化妆间，无声地坐在化妆台前。剧场里响起了喝彩声，喝彩声越是热烈，就显得化妆间里越发寂静。寂静间的筱燕秋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——她披上水衣，取过肉色底彩，挤在左手的掌心，均匀地、一点一点地往脸上抹，往脖子上抹，往手上抹。化完妆，她请化妆师给她吊眉，包头，上齐眉穗，戴头套，最后她拿起了嫦娥的笛子。
筱燕秋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。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，站在了路灯下。她看了眼大雪中的马路，慢慢地舞动起手中的竹笛，默默地给自己数起了板眼。
随后，她开始唱，她唱的依旧是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。雪花在飞舞，剧场门口的人越聚越多，但是人们都默契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筱燕秋旁若无人，边舞边唱。
剧场内再一次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，这时人们发现了异样，他们看到筱燕秋的裤管上有血滴在流淌。血滴在路灯的映照下呈现出黑色的模样，它们落在雪地上，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窟窿。
作者毕飞宇在书中写到了这样一句话：人是自己的敌人，人一心不想做人，人一心就想成仙。人是人的原因，人却不是人的结果。
人类的本质是贪婪。他们希望名利、地位、财富、权力越多越好，甚至来者不拒。贪婪的人们只顾享受一时之快，却忘记了贪婪的结果是毁灭
